曾經有一位讀者阿澈來信詢問,內容只有短短三行:請問研究與實踐女權的各位,你們現在真的快樂嗎?P.S.絕非討打挑釁才寫這封信
。這個缺乏上下文的提問顯然極為草率,雖然阿澈在信末聲明沒有挑釁意涵,但任誰看來這封來函都有那麼點挑釁意味,否則女性主義者快不快樂,又與他何干呢?
女性主義者快樂嗎?
當女性主義者挑戰一些長久以來為人忽視的性別歧視現象時,並沒有獲得社會大眾太多的鼓勵與迴響。相反地,有人從異性戀婚姻霸權來解讀婦女運動,認為是缺乏愛情滋潤、沒有男人緣,在婚姻市場中沒撈到好處的女人們,企圖挑撥兩性關係所發起的行動。而這樣的想法還可以標籤化一些勇於發言、爭取權力(利)的女人行為模式,進一步妖魔化企圖在各個領域與男人相抗衡的女人。
在父權社會中,女人的理想,便是找一個好老公,成就一段幸福美滿的婚姻,當個男人背後的賢妻良母,這是每個女人從小就受到的社會制約。女人若表現得太過強勢,往往會傷及偉大
的丈夫
的自尊,或嚇跑男人,而無法獲得幸福的婚姻。所以我們會看到,呂副總統的發言,只是稍稍讓那些男人感到刺耳,他們就會懷疑女副總統的單身生活是否不快樂?這些男性立委還會自作聰明地,自告奮勇地扮演起肥皂劇中的現代紅娘,想幫呂副總統介紹男友。一廂情願地以為,把強勢的女人跟任何一個男人送作堆,就能將她馴服於男人腳下,耳根便從此得享清靜。
順著上述脈絡來推想,女性主義者不快樂的原因,是社會試圖將她們狹隘地定位在感情失敗者的位置。男人常常高估自己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,認定女性主義者是仇恨男人的女人,而這些女人為什麼仇恨男人呢?也許是吃過男人的虧,或上過男人的當,甚至是被男人拋棄了之類,才轉而投入婦女運動攻擊男人。既然是以仇恨為行動力的基礎,想必也快樂不到哪。
然而,女性主義者真的不快樂?
當然不是。其實,男人不必自抬身價,沒有男人,女人照樣可以過得很好,更何況異性戀也不過是一部份人的性偏好。因此,將女性主義者快樂與否,硬是要跟男人扯上關係,未免也太小覷女性主義者的理想。
我必須承認,不論回顧或展望台灣婦女生活現狀,都讓人快樂不起來。比如,家庭暴力防治法已經實施一年多,我們依然從媒體看到又有哪個女人被配偶打得鼻青臉腫,甚至死亡。也有女性在取得保護令後,仍然難逃其配偶毒手。當我們看到公娼在兩年緩衝期滿後,只能化明為暗,性工作者仍然無法擺脫性污名,性工作權的相關立法依然無法登上國會殿堂。家務勞動仍然無酬,重擔照舊落在女性身上。托育照顧依然無解,得靠女人自我犧牲,為國家福利制度的欠缺解套。身為一個女性主義者,同樣會對暗夜來臨時的不友善環境中感到恐懼。
跳脫對整個大環境的無力感,從個人實踐的層面來看,女性主義者活得快樂而自在。女性主義就是一種力量的來源,不甩父權意識型態那套老掉牙的道德觀。不婚生子是我的選擇,同居也是我的選擇,婚前性行為是我的自由,不刮腋毛、不穿胸罩,誰能干涉?我的身體,我決定
,享有身體自主權,這就是女性主義者的快樂。
我們很容易為了小事而感動,卻常常忘了感動的背後,是一樁樁不平等的累積。
前一陣子,從朋友收到一封轉寄的信。這封心靈小品
已經被到處轉寄很多年了,大意是:男主角以第一人稱述說,他被公司外派出國進修,想把妻子接去一起生活時,妻子突然提出離婚,結果兩個人分開了好幾年。男主角回國後,遍尋不著妻子,才知道兩人分開期間,妻子被人強暴,自覺無臉見丈夫,逐漸自閉,住進精神病院。最後男主角找到女主角,感動莫名地接納了她。
很感動嗎?
如果妳會感動的話,那這樣的感動,其實是很奇怪的。我有幾個朋友,曾經遭受過性暴力。她們之所以能夠從被強暴的痛苦經驗中走出來,大多是靠自己,或是靠身邊的好友陪她一起走過。沒有人是靠愛情關係中的男伴的接納,而走出來的。
感動嗎?我不大感動。女人可以靠自己堅強的生命力走出被強暴的陰影,不需要男人把接納
拿來施捨,才能過日子。女人自己可以活出自己的路,幹麻一副非要男人接納,否則活不下去的樣子呢?
這樣的故事,非常違背現實。幾乎沒有人是靠著男伴的接納,而從被強暴的陰影中走出來的。為什麼?因為被強暴的痛苦,是來自於對人身安全和暴力的恐懼,和周圍的人接不接納,沒有直接關係。
把女人被強暴的恐懼,和對不起丈夫
的貞操觀連結在一起,不只是恢復到古早的貞節牌坊對女人的束縛,更否定了強暴過程中暴力的部份,對女人遭到的暴力視而不見。
像這樣,我們常常感動,卻感動得失了理智。鐵達尼也很讓人感動:傑克的出現,解放了蘿絲,給蘿絲從沒有自由的黑暗牢籠中打開一扇窗口,射進了陽光。傑克雖然死了,但傑克的靈魂已經和自由的種子,一起永遠進駐蘿絲的心中。這是很感人的故事,但我們常常忘了問:為什麼女人從男人身上獲得自由?為什麼女人不能從別的女人身上獲得自由,或是自己給自己自由,自己解放自己呢?
每個感動的背後,都有太多不平等的牢籠。太多的感動,讓我們對背後的問題視而不見,讓我們不知不覺認同了錯誤的價值觀。下次如果妳再看到類似的故事,兩性互相接納的完美大結局,不妨在感動之前,停下腳步想想:是不是非得要靠男人,女人才能得到故事的完美大結局呢?